餐桌上一层将干未干的水迹,希遥双肘触到桌沿时,皮肤被浸湿了。
手边就有纸巾,但她也没去拿。只翻转过小臂,看了一眼沾上的水,便接着状若无事地继续她下一步动作,将外卖盒从塑料袋取出来,放在桌上。
刚出锅的清水面,半分钟路程回家,到现在还是烫的。因此当她将盒盖揭开,白色的雾在餐厅袅袅蒸腾,好像给画面磨了层砂。
而那位此刻倚着厨房推拉门望过来的,刚才替她擦桌子的好心人,在她眼里也朦胧了几分。
被人久久注视是件难受的事,但她没什么好说的。何况就算说些什么,大概也不会改观,于是她低下头去兀自吃面。
很长一段时间,她始终不开口,伏城也就没做声。
似乎是种默契,两人默契地彼此敬而远之,无论身心都保持着互不打扰的距离;又像是种较量,是一番无声角逐,好像谁先承认在意,谁就丢脸。
可不论默契还是较量,希遥想,其实都是她跟伏城惯常的状态。
从重逢第一天起,他们之间的话就不多,沉默多过交流,安静大于吵闹。她倒是也曾猜测过原因,后来结论是性格使然。
伏城太温顺,只要她给出指令就一定遵从,很少提出问题,更别说质疑与反驳;而至于她自己,亦是不温不火的性子,想要的不去讨取,被误解了也从不解释——这样两人若能聊得热火朝天,实在也不太正常。
所幸这份沉默是安谧的,并不难捱。
无话时也没人不自在,不需要绞尽脑汁缓解尴尬,伏城神色总是很沉静,一段对话结束便自然低眉玩手机,或转头望向窗外,给她留下足够的个人空间。
也鲜少抱怨她的冷淡,多是在她感到愧疚前,他已经调整好自己,一切恢复如初。
这样一种相处的模式,她曾以「舒服」二字评价。
的确,伏城并未影响她太多,他很懂事,知道分寸,不提无理的要求,还每每为她考虑。
总而言之是个适合共处的人,她一直都这样觉得。而这个「一直」终止于「现在」,此时她抱着面碗低头发怔,忽然萌生感悟,或者也可以说,忽然醒悟——
两个相敬如宾的人,只是客气罢了,又能有多少真情。
适合共处,不等于适合相爱。
不知不觉,筷子被她捏在手里,好半天没再动。她在沉思中沉溺,没留神外界,方才的较量已经有人认输。
伏城放过脆弱的推拉门,朝她缓步走近:“说吧,多久没在家吃饭了?”
突兀的一句问话,内容和态度全部没头没脑。
希遥有些茫然,伏城在她身旁站定,食指敲着桌面提示:“刚才那么厚一层灰。还有,”他忽然皱眉,垂眼看向她碗里,“你就吃这个?”
再简单不过的一碗清汤面,白水里稀稀落落几根面条,顶上配一片干瘦可怜的油菜叶。就是这样,也才只吃几口就撂了筷子。
也不知道是没胃口,还是没脑子。
伏城语气不善,希遥抿紧了唇,只觉得恍惚。恍惚的是,为何他总能这样自然地动作言语,一切随他心情,却置他们的关系于不顾。
比如起初他亲近她,娴熟大方地扶她胳膊,揽她的腰。分明那时还未通心意,却让她错觉,好似他们之间早已发生了什么,他们早已是一对亲密爱人。
现在也是一样,分别一月他突然回来,不由分说就帮她擦洗桌子,静静看她吃饭。淡然且寻常,连关心都那样顺理成章,害她又在错觉,好似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仍然是那对爱人。
他的思路太跳脱,也太任性,哪一次她都跟不上。只好惯例地维持静默,过一会,伏城叹口气,将她小臂抓在手里。
他从桌上抽一张纸巾,帮她把手肘的水渍仔细擦净。只是还没擦完,希遥手臂一缩,从他掌心挣开了。
她在抗拒,伏城能预料得到,也不强留。因此由着她将胳膊抽回,可很快,他发现什么不寻常,骤然握紧她手腕,猛一下拽回来:“你手怎么了?”
刚才离得远,天色又暗,他没注意。此刻才惊觉她小臂上的长抓痕,像被动物挠了,挠得还不轻,一道道红肿凸起。
他担心着,问得很急。希遥却避而不答,半晌,只是淡淡说:“跟你没有关系。”
寥寥几字,好刺耳,伏城眼眸一暗,忽然烦躁得皱眉。
又是这句,跟他没关系。他有多少关怀都被这冷冰冰的三字拒之门外,而他自己又因此蒙在鼓里多久,连她最大的秘密都不知道。
心里闷滞得发紧,他默了片刻,松开她手:“是,我不该问。”
他说完转身,重新退远。退到冰箱边站住,他们再次相隔一双手臂的距离,希遥拿筷子轻轻搅着碗里,问道:“怎么回来了,有什么事?”
伏城看着一边,不说话,她抬眼,似是好心替他开解:“是回来拿东西?”
是开解,也像提示,而隐在这提示背后的,是不露痕迹的疏离。伏城垂眸一笑:“嗯,一会就走。”
希遥点头,说个“好”字。
碗里的面吸水泡涨,不能吃了。她撂下筷子起身,头也不回地朝浴室去,声音随着她的人影越飘越远:“要拿什么,自己收拾去吧。走的时候记得把卧室门关好……”
手搭上浴室门把手,她顿了顿。余光看着他,轻轻说:“春天了,风大。”
不等他答应,她开门走了进去。
将淋浴开到最大,微烫的水激落背上,整个人都浇了个透。直至整间浴室被水雾模糊得看不清五指,她才擦净身体,倚在洗手台边。
心里劝慰自己,她下班回来本就要冲澡的,才不是借故躲着他。可手却下意识拉开台下的抽屉,去找烟。
想要故技重施没得逞,抽屉里只是些杂七杂八,希遥翻了一阵才记起,她早把烟给戒了。
她对着凌乱的抽屉失笑,笑自己的记性,也笑自己的傻。侧耳听听门外,再回忆一下刚才,好像是有过一两次关门的声响,可怪她水开得太大,不太确定。
浴室里太闷热,纠结一番后,她决定出去。
想想也是,这是她自己的家,凭什么她倒要心虚得像个贼——然而迈步的一瞬,先闻见一股酱油香,紧接着,厨房的门“哗啦”一下拉开。
她一愣,扭过头去,看见伏城左手端一碗面,大步朝这边过来。到浴室门口,右手把她钳住,再一路带回餐厅,希遥措手不及,被他拽得手腕痛。
伏城把她摁在椅子上,面碗搁在桌子上。筷子在碗沿摆好,往她面前一推:“吃了。”
希遥揉着手腕皱眉,眼底是酱油肉丝面,有蛋有菜,满满当当一大碗。热气带着味道上浮,她看一眼,便将视线收回:“我不饿,刚才吃过了。”
想要站起来,伏城双手用力按住她肩头:“两口也算吃饭?不饿也得吃。”
她当然没那力气跟他扛,抬起头冷冷看向他,伸手拿起筷子。低头一口接一口地吃,伏城力道松开,拉张椅子挨着她坐下。
看她吃得越来越快,虽然没搭理他,他嘴角还是浮起笑意。托腮欣赏一会,心情松缓了些,问道:“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