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薛景泓要像之前那般断然捋他去北渝皇宫,他定然与他刀剑相抗,死不屈服。
可薛景泓竟似乎什么都不要。他甚至说要将整个南燕都奉还于他……
穆崇玉从未有过这般的不知所措。仿佛忽然之间,变成是他欠了薛景泓许多。就好像当初他从北渝皇宫中逃出,不是被逼无奈,不是死里逃生,而成了对薛景泓的背叛。
就好像他若是再与薛景泓针锋相对,就是对他这片情意的践踏。
就好像这失而复得的领土,这本就属于大燕的沃土豫州,是他在利用薛景泓的情意骗来的。
穆崇玉忽然觉得,一直以来悬在他头顶的光亮、支撑着他走下去的光亮突然变得模糊了,模糊到他竟有些分不清脚下的路,究竟哪一条才是对的。
往前,那大片大片丢失的河山唾手可得,重新为王,镇守疆土,可使流离的南燕百姓重享往昔的安康。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放过这触手可及的机会。
只是,眼下这情景就好比是一个人正辛辛苦苦的攀登一座高山,只为登上山顶的庙宇,然而当他登到一半,却发现头顶的高山突然被天公刀凿斧砍,成了平地。那庙宇就在自己的眼前。可惜从山顶摔落下的庙宇没了那云蒸雾绕,也不再是想象中的瑰丽模样。
更何况,并不是什么天公替他削平了高山,而是曾经建了这座高山的敌人。那敌人一改往昔凶恶的面目,转而呈现出一副缱绻柔情,叫他彻底没了方向。
穆崇玉苦笑了一下。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利用”薛景泓的这片深情,继续走下去。
薛景泓把穆崇玉眼睛里的难堪、窘迫与茫然看得一清二楚,他心底仿佛被揪了一下,眉头极轻地皱了皱。
想要穆崇玉如何?他又哪里敢奢想穆崇玉会如何呢?
这一世,只要他不再逃开他,不要误会他,好好地活着,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崇玉,”薛景泓唇角轻扯了一下,结出来的笑容却极苦,他顿了一下,终究没有回答穆崇玉的问题。
即使他心里千遍万遍地叫嚣着“我想让你看明白我的心”“我想让你原谅我”“我想让你慢慢接纳我”“我想让你像我牵挂你一样牵挂我”……
薛景泓忍了许久,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把穆崇玉拥在怀中。他垂头低声道:“好好待在豫州。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啊又隔了这么久才更,我错了……
第47章 离别之日
已经是暮春时节, 清早立在林间,乍暖还寒。
这日便是薛景泓离开豫州北上的日子。城门之外, 守军列仗,官员肃穆而立,两边百姓远远地站着, 熙熙攘攘地被排在道路两侧,都伸出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平生都难以见到的帝王。
为了防止出现之前的刺杀事件,薛景泓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高文璟很是上道, 觑着薛景泓脸色, 立即准备了百十人马亲自护送圣上回京, 一面铺开阵仗,一面又往帝都里送了信儿,遣人来接。
这样安排下来, 再有人行刺杀之事, 就是自寻死路。
眼下, 站在城门外送他的人很多,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千奇百怪, 他远远地瞥过去, 便能看到一张张崇敬而谦卑的面孔。
可却独独少了那一道令人心折的身影。
已经在此蹉跎了半个时辰了, 崇玉他还是没有出现。
薛景泓略有不甘地收回了目光,面色暗沉。
他以为, 他至少可以在临别前再看他一眼的。薛景泓捻了捻被风吹得有些皱的袖口,苦涩地皱了下眉头。
这样也好,省得见了便心生留恋, 留恋了便又生出许多蹉跎来,总也不想离去。
薛景泓一甩袖袍,不再等了,他翻身上马,扬眉看了眼恭敬站在原地的高文璟,沉沉地喊了声:“高大人。”
高文璟垂首应答,连忙疾步过来。
“朕在你这里叨扰了数日,同宗大人一起审查案情,巡视民情,虽则被宗大人查出了不少疏漏,但大体来看,你在任期间做得尚可。若你今后能全心辅佐宗大人,朕必不会薄待你。”
“宗大人刚接手豫州,事务繁忙脱不开身,未能前来送朕。待朕离去后,你便也即刻回衙门,尽心助力宗大人吧。朕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太多。”
薛景泓说着,一双点漆似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尾音轻落,似是叹息。
高文璟浑身一凛,郑重答是。
薛景泓轻点了点头,不再废话,他手中马鞭高高扬起,“啪”地一声,马蹄急踏,猛地转身,卷起一地烟尘。
他身后数十骑兵马也跟着一起挪动了步子,追随着马车扬起的浮尘往西北方向奔去。
不过顷刻之间,刚刚还挤满了人的城外空地上,已经变得空荡荡了,唯余一点马蹄的响声随着远去的背影渐渐减弱,直至消失。
官员们动了动步伐,三三两两地准备离去,围观的百姓们一哄而散,脸上都带着余兴未尽的神色,显然把皇帝微服私访的事情当做了一件谈资。
人群聚得快,散得也快。而此时,在城楼上一个未有人注意的角落,却闪过一角茭白的衣袍,然后渐渐地,随着阳光的斜射,显出一个人影来。
穆崇玉正目光深沉地遥望着西北的方向。
他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眼珠一眨不眨,漆黑的眸光像是盛了夜色。终于,城楼下的人散得干干净净,人声渐弱,安静得只能听到早莺啁啾的声音,他才略有疲倦地阖上了双眸。然后转身离去。
*
豫州的位置果然得天独厚。从前南燕强盛时,以苏南江浙一带为依凭,商贾繁多,经济昌盛,并未重视豫州的地位。
然而战事一起,形势就立即发生了逆转。商贾易折,经济多为凋敝,反而是豫州以黄河沃土为峙,得保一方平安。
不过穆崇玉接管之前的豫州,情势也并不很乐观。虽有沃土,却多为北渝人占据,虽则安宁,却也只是北渝人的安宁罢了。天下政权,北渝为大。他们南燕皇室贵胄都尚且被北渝朝廷的倒燕派赶尽杀绝,南燕百姓的生活自然也更加凄惨。
赋税劳役,兵丁苦力,全加在南燕人头上,北渝人坐享其成,南燕人却只能任人奴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