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想法是这种年龄不像是能脑梗的啊。分诊台怎么把患者送外科来了?
他拿起手电筒给患者检查瞳孔对光反射,等大正圆,对光反射存在。那就是没有脑疝的可能了。但是佝偻成虾子的样子、抽搐的双手,让他怀疑不是外科疾病。
莫非这人有癫痫?
送患者过来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年轻男人。他如同拉磨的小毛驴一般,围着王大夫紧打转儿,紧张得不得了。
“大夫,大夫,我媳妇这不会是脑出血吧?”
“是不是的,咱们得做详细的检查。我马上给她开脑ct。”王大夫的态度很好,笑得像遇见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他和患者家属交代了这一句,就吩咐护士说:“请内科过来会诊。”
“那你赶紧做检查啊。”这男人的性子非常急,他看王大夫检查瞳孔以后就放下了手电开单子,控制不住就嚷嚷起来。
王大夫笑笑不与他争辩。
内科诊室就在走廊的另一端,内科丁大夫在刚才的吵嚷声中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急诊护士一招呼,他立即挂着听诊器过来了。
“她怎么变成这样的?发病前她在做什么?”丁大夫接手做检查。
“我们就拌了几句嘴。”
“嗯?就这样?这么简单?拌嘴可不会到这程度。”丁大夫不相信。
那男人犹豫了一下说:“我们俩都急性子,刚才吵得狠了,她就说要离婚,我气得够呛,伸手就把今晚的火锅掀了,她把饭桌也掫了,又抄了几句,然后她突然栽倒就成这样了。”
男人后怕的神色很明显,他小声地问:“大夫,我媳妇没事儿吧?我对天发誓我要知道她会这样,我绝对不会跟她吵架的。”
丁大夫先吩咐护士:“抽血,做血气分析。验血常规、离子、肝功、肾功。”跟着丁大夫过来的实习生立即和在外科这面实习的同学一起开化验单。
丁大夫向王大夫做了一个口型,王大夫没看懂,但架不住他领会了丁大夫的意思。他半推半搡地把患者的丈夫往门外推,嘴里还笑着安慰:“你媳妇这病得内外科一起联合诊断、治疗,你现在到门外等一会儿,别耽误我们抢救她。”
患者丈夫挣扎了几下,到底不及王大夫人高马大有力气,最终被王大夫笑着把他弄出去了。
“10%的糖20ml+一支10%的葡萄糖酸钙,静推。”丁大夫下了医嘱。
王大夫立即明白了丁大夫的诊断,他飞快地将自己办公桌上装x光片子的牛皮纸袋倒出来,抖抖撑起来交给丁大夫。
“用这个?”
“行啊。”丁大夫接过纸袋,双手捏住两边,罩在女患者的脸上,将其口鼻都笼罩在内。然后他对正在开化验单的实习生说:“她这是呼吸性碱中毒。”
患者丈夫就站在外科急诊室门口不曾离开。他伸着脑袋、整张脸都贴在门玻璃上,见王大夫和丁大夫的做法,他砰地一脚踹开门,诊室门又反弹回来撞到他身上。声音之响,把诊室的人都吓了一跳。
“你们干什么?你们要憋死我媳妇吗?”男人的嗓门不小,脸红脖子粗的样子那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
王大夫赶忙上前去,伸开手臂拦住他,阻止他冲到丁大夫身边。嘴里还不忘向他解释:“治疗呢,治疗呢。你别急,别急啊。你这样影响治疗的。”
丁大夫双手捏着纸袋,侧回头慢慢对他说:“我跟你们两口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这诊室里有这么多人,我憋死她我能落什么好?!我告诉你她这是呼吸性碱中毒。”
“我们还没吃晚饭呢,怎么中毒?不对,谁闲着没事儿吃碱面啊。”
“这个呼吸性碱中毒不是你吃了蒸馒头的碱面。这是她跟你吵架的时候太生气,激动过了,喘气过度造成的。”
男人一摸胸口道:“那就是没事儿了?”
王大夫立即正色道:“谁说就没事儿了。来,你俩给他说说呼吸性碱中毒的危害。这病麻烦着呢。”
丁大夫忍着笑听王大夫吩咐实习生背书,但他看到王大夫的ct单子了,就配合王大夫的话,绷着脸拿下纸袋,指着患者说:“你看她是不是好一点儿了?但这远远不够,她得留在这里观察,不然回家出事了,你再过来都来不及。”
一个护士抽完动脉血,另一个护士抽完静脉血开始缓慢推注葡萄糖酸钙注射。俩个开完化验单的实习生,立即过去给这男人背书。
那男人看着几个大夫护士仍在围着自家媳妇忙乎,赶紧又换了一幅模样说:“我就是着急了,你们别见怪别见怪啊。”
那俩实习生很听话地背书,男人当听到“急性呼吸性碱中毒可以导致意识障碍、脑缺血、甚至呼吸骤停时”等等时,刚才那自觉没事儿的轻松不见了。
他上前一步拉住女人仍呈鸡爪一般抽搐的手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可别整出这么多事儿来。”
那些病名他不懂,但是听着就很吓人的。不是脑袋出事、就是癫痫、再不就是呼吸骤停了,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好。要是就此气出个癫痫来,老丈人还不得打劈了自己啊。
二十分钟后,实验室的检查结果报来了。分诊台的护士接了电话匆匆跑过来。“动脉血ph值是7.55”。
远超正常标准7.35-7.45,确诊是“呼吸性碱中毒”了。
男人围着丁大夫问:“没事儿了吧?没事儿了吧?”
“哪里是没事儿了,她今晚得留在急诊室观察。那些检查你等她再稳定稳定,一会儿推车过去。”
b超、心电图、ct都还等着这夫妻俩呢。
*
他们处理完这个急诊患者,发现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雪花。急诊室这边的供暖是很充足的,但是架不住人来人往的来回开门,冷风一阵阵地从急诊大厅那边送过来。
“还是门诊那边好,起码那个门可以转个弯,能挡住一点儿冷风。”
急诊室这边为了方便推患者的平车出入,就只挂了一层棉门帘子。偏朝西的急诊室大门口处,被呼啸的西北风吹得没人愿意停留。
王大夫搓搓手,跺着脚抱怨。“今年冷得也太早了。”
“这都过了大寒了,也该这样冷了。今晚这下雪,内科是不会有什么人来了。”丁大夫感慨起来。
“可来了的就是真急诊了。像刚才那两口子,纯属于没事儿找事儿的,在家好好吃火锅多好。”
是啊,这天在家猫着多好。可是天冷了,每天晚上都少不了白天没空、晚上到医院开感冒药的人。这些小感冒的,体温达不到急诊就诊标准,急诊导诊台是不会给他们挂号的。
但这些开药的人,他们的需要得不到满足,就赖在急诊室的分诊台前吵闹,甚至闯进内科大夫的诊室吵闹。有时候会影响真正急危重患的抢救,这是内科值急诊班的大夫们最伤脑筋的一件事儿。
所以,内科大夫是盼着下雨下雪刮大风的极端天气,这样来看病的都是真的需要看急诊的了。
然而外科则恰好相反,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来急诊的,全是必须得就医的。而且越是极端天气里,就越可能出现意外事故。
一旦来的就是重患,且多数不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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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主任在家里跟老伴儿、老闺女梁慧还有姑爷小金,团团围坐在一起吃火锅。折叠的大圆桌都打开了不说,不远处的茶几上还放着洗好的茼蒿、粉丝、切好的土豆片、白萝卜片。桌面上更是摆了两大盘子的羊肉。
黄铜的火锅咕嘟咕嘟地开着。升腾起来的热气,映照着围坐者快乐满足的神色。气氛祥和、安宁温馨。小金殷勤地给老丈人倒酒。
“爸,这酒烫好了。这味道真挺好闻的。”小金抽抽鼻子。
梁主任开始逗女婿了:“你也一起来点儿?”
梁慧的眼睛立即就扫了过去,小金赶紧晃晃脑袋说:“爸,今年你先自己喝,我明年陪你喝。”媳妇厉害,滴酒不给沾唇。但小金又不是不喝不行的,他就是忍着也想逗逗梁慧。
但今儿个实在老丈人跟前,小金很识趣地、很狗腿地积极表态,立即换回梁慧给他夹了一大筷子涮好的羊肉片。梁慧还殷勤地给他添了一点儿芝麻酱。
“今天的芝麻酱好吃。”
“你又逗孩子。再这么着你也别喝了。”家里的实权人物发话了。
“那个优生优育也不是滴酒不沾。”梁主任赶紧捧起自己的酒杯,嘴里不忘辩解:“这黄酒其实没什么劲的,少喝一点儿没啥事儿。”
他话是这么说,但觑着老伴儿作势要拿酒壶走了,赶紧摆正态度。“黄酒最是养胃,来,我给你倒一杯,你今儿个准备这么一大桌子菜也够辛苦的了,你也喝一点儿热乎热乎。这下雪天啊,咱们一家人坐在一起,涮着羊肉吃火锅,再来点儿黄酒最惬意了。”
梁主任把另一个酒杯里倒了大半杯的黄酒,双手捧到自家的“太君”跟前。
“来来,老太婆,我敬你一杯。”
“谁是老太婆?”梁主任老伴儿接了酒杯嗔怪他一句。
“哎呦,说错话了。这可怎么办?要不这么地,我自罚一杯赔罪了。”梁主任呲溜一声,杯子里的黄酒都进肚了。
“你就找借口喝酒吧。”女主人嘴里数落着人,却又捏起那二两半份量的陶瓷酒壶,给人家又倒了一杯。
“你慢点儿喝。”
“好。”
“今天这羊肉好。妈,你在哪家买的?”梁慧吃了一口涮羊肉问她妈妈。
“是你陈叔送过来的。都是刨好的。我看那些羊肉要是没刨的话得一整卷的。你喜欢吃明天晚上再涮火锅了。”当妈妈的溺爱这个从满月就跟着下放、然后东家一口西家一顿讨奶吃、才活下来的老闺女。
她这二十多年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让闺女吃到想吃的东西。
在东北那一整卷的羊肉
“连着吃会胖的。隔几天再说。”梁慧夹起小金给她的冻豆腐。
“这冻豆腐入味了,可以吃了。”小金跟着又提醒她一句:“小心烫嘴。”
“你要怕胖啊你就少吃点儿肉。你爸爸和小金一天到晚可累得不得了,可得好好吃顿晚饭补补。老梁,你今天是不是又没吃午饭?”
“吃了,我中间吃了一个馅饼。小金没吃吧?”
小金点点头说:“今天跟着王主任上手术来的。下午两点多出去吃的。”
“你们俩啊,这外科太伤身了。”梁主任老伴儿心疼这翁婿俩了。“要我说内科不也挺好的。小金要不你趁着年轻就改内科吧。”
小金笑笑不吭声。
“改什么内科,内科那些人都是拿不起手术刀被淘汰过去的。是吧,小金?”
小金仍旧是笑。
梁慧在一边插话说:“爸,我们这几天准备年终核账,我看到李敏十月份、十一月份的奖金差不多跟你们科主任一般多了。”
“她那是干得多拿得多。”
“她十月份的手术量,我还特意看了,也没有多少啊。”
“那有她参加儿科和心胸外科联合手术的提成和补贴。医院对才开展的新项目,是有特殊补贴的。你们处长知道。再一个神经外科的收费也高。她明年应该就没那么多了。”
“那她也少不了。”梁慧在财务处工作,负责的就是奖金审核这一块。“怪不得她一定要买三室一厅的房子。”
“你用不着羡慕她。她那是不得不买。那还是我动员她买的。”
“为什么?”梁慧不理解。
“她父母都不在省城,她对象是军人也不在省城。将来她呀,是一定得雇人住家里帮忙带孩子做家务的。就像我们科的那潘志似的。那个他媳妇小严在妇产科,也是顾不上家的。这不一怀孕就请了人来家了。”
“你们外科大夫啊,真是顾了工作就没劲儿顾家了。这二三十年啊,我算是经得够够的了。不过老梁,我怎么觉得你今年比前几年的手术多了不少呢?”
“前几年我都在创伤外科那边,普外的手术量本来就有限,然后还要分给王大志一些。今年王大志去了门诊,本来谢逊过去创伤外科,会分流走一部分手术的,可他上个月不是去上海进修了嘛,那些本该他俩做的手术就都到普外这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