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混沌。
黄沙从平地上被大风吹起,周围没有一点绿翳,所有的山川大泽都在此处断尽了生机,只余几截可怜的枯骨被风烟斜斜埋藏。
莫怪都道大漠路难行。
可难行路,却总有人不得不行,或为名,或为利,或为家国安定。
骆驼摇铃,汗血嘶鸣。
几被飞沙遮盖的官道上,远行而来的车驾,黄布蒙面的仆从,宽袍广袖被吹得飘起,迎风飒飒。
从穿着上不难分辨,这是一队中原人的车驾。
都说中原富庶之地,天府上国,中原人自视甚高,中原人最懂风雅,可如今在这大漠纷扰下,最骄傲最风雅的中原人也难免现了原形,显出一点番邦旅人的狼狈与莫可奈何。
说狼狈,无论行者或跨坐于马上的军兵皆眯着眼,天府之国气势不减,一列车队浩浩荡荡,宛如一条皂色巨龙,将荒漠决绝地劈成两半。
而这条巨龙的核心,是位处正中的两驾佩环马车。
同样的形制,同样的装饰,意味着马车主人同等的地位,不同处只有前一驾用了绛紫的绸布做帘,后一驾则为鸦青。
跟随在前一马车旁,一个年约十二三的小丫鬟,梳着简单的垂髻,身上裹了厚重的麻衣,纵然北风烈烈作响,她还是耳尖地听到车里传来轻轻的“笃笃”声。
小丫鬟揭开掩面的黄巾,往车厢凑了凑:“殿下有何吩咐?”
马车未有回音,于是她又提高嗓门问了一遍。
车里这才传来“唔”的一声,女子声嗓,说着扬州口音的官话,问道:“咱们行了多久了?”
“回殿下,约莫两个多时辰。”
“哦,这么快?”车中人兀自思忖,又问:“走了这么久,不休息么?”
“这……”小丫鬟显出为难之色,休不休息,可全凭主家说了算。
那人似乎也想到了,便说:“这事不好我一人做主,你去后边,同侯爷说一声,咱们也略歇歇。”
“嗳。”听到此语,小丫鬟自然也欢欣,忙趿着不怎么合脚的靴子往后头跑去。没一会儿,整个车队便传下令来,说是原地暂歇片刻。
顶着烈日骄阳,在荒漠中行了两个多时辰,无论人还是马都已臻绝境,听到休息之语,数十名仆从皆解下水囊饮水不止,有几个骑马的士兵甚至直接从马鞍上翻下来,平躺在大漠上,疲累得不愿起身。
自百年前先祖匡定天下起,中原上国大辰万民黎庶生活富足,军兵不识战争,举国上下皆是一副安于享乐之景,如今这遭,可将这些不知疾苦的人折腾得够呛。
坐在马车上的瑾珏公主齐上玉掀开绛紫色的帘子,绸布下柳眉杏眼,皓齿朱唇,不同于北派风光的南国佳人。车驾下候着的小丫鬟愣了愣,忙上前:“您要什么?”
上玉四下里眺望,昏黄的天与茫茫大漠间不见界限,仿佛被割裂开的另一个繁芜世界,以大辰公主之尊,去国离乡来到此地,恐怕没有不哀泣的,但上玉却不,她颇有兴味地看着四周,甚至跃跃欲试打算下车。
一只纤足刚踩到地,后头便有一仆从跑来,拱手:“侯爷说,北漠荒地常有烈风起沙尘,殿下还是待在车上为好。”
上玉闻言,侧头看了后方马车一眼,鸦青色的竹帘半掩,只能依稀看到白袍广袖的一角,她颊畔微红,有些不舍对那仆从道:“我没来过大漠,想仔细瞧瞧,想来不妨事的。”
仆从拱手,一溜烟跑回后头,片刻后又回转,手上还捧了一条素巾:“请殿下自便。只是漠中风沙大,侯爷特吩咐备下素巾一条,供殿下遮面。”
真是个温柔贴心的人。
她又朝那处看了一眼,感激地点点头:“有劳了。”
戴上素巾,挽起裙裾下车,烈风吹乱鬓边的发,亦将地上黄沙吹出道道纹路,这样广袤荒芜的天地,就像一曲凄凉的黄泉引。
是的,凄凉。
被家国抛弃的公主,不远千里前往异国为质,难道还不够凄凉?
上玉牵裙往前行了几步,沿途有休息的仆从和士兵向她行礼,她没理,垂眸看到不远处一块风化的头骨,心生好奇,走了过去半蹲下身。
这是一只羚羊的头骨,坚硬弯曲的羊角被赤阳烤得滚烫,探手抚上去,有些微糙的细小颗粒,上玉专注地看了一会儿,拔掉了从空洞的眼眶骨里长出的枯黄小草。
她挽起袖子,打算把这副头骨搬起来,试了试,无果。遂转头看了一眼,其状可怜,仿佛一头走失的幼兽。
“鹞子姊姊,麻烦帮我搬一下这个。”她指指那羊头。
待在几步远外的小丫鬟鹞子听到,忍不住大叹口气,心道这是又来了:“殿下,这…您要这东西做什么?”
上玉饶头,笑:“就想带走做个纪念嘛。”
“……”
鹞子无奈,推了一把在旁看热闹的仆从小安:“你去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