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缘故,男子却不敢有分异议。既然是报复,对方肯定不会听他的话,多嘴的话说不定下场更加凄惨。而且组织等级森严,下属不能质疑上峰的任何命令,否则将视为挑衅。
他不记得自己如何接受了降职,又如何挂断了电话。等失魂落魄地走出里间,在外面焦急徘徊许久的妇女马上迎了上来,努力摆出一副讨好的笑脸:“同志,我的花瓶……您还没说能给多少?”
男子定定看了她片刻,突然举起一只手,比划了一下。
妇女一下子脸色苍白,几乎快哭了出来:“只值五块?”
“不,五百,我给你五百!”
男子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欣赏着妇女瞬间从地狱直升天堂的喜悦,有些负气又有些快意地想:你不是不让我省钱么?我就花给你看!民国末期的货色,老子开到清顺后叶的价格!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不知道的是,钟先生挂断电话后,脸色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那老不死的项老头带出来的人,倒是有几分小聪明。差点儿抢在我的前面,把低价收购、为组织创造更大利润空间的办法给用了。幸好我发现得及时,马上阻止。”
身边的心腹连忙迎奉道:“先生英明。不过……其实相对俄罗斯、欧洲等地方的古玩,华夏的古玩市价已经很低了。要是再减少的话,会不会无法完成上面分配的指标?”
“你懂什么。高或不高,看的是国情物价!就连天子脚下,人均月收入也才几十块钱。而且现在华夏的古玩市场根本没有起来,就像华尔街股市一样,现在正是我们压价抄底的好时机。等过上一两年,组织开始造势,我们才能赚得更多。”
“原来如此,我受教了。”心腹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旋即又有点犹豫地问道:“可是……古玩市场价格并非我们能左右的,贸然走低,卖家能接受吗?”
钟先生冷笑道:“别忘了我们组织表面上是米国最大的拍卖行。如果我们说只值这个价,那么——哼哼。组织将来会在国际上造势,难道我们就不能在国内造势?”
说着,他取出一份印刷精美的名册拍在桌子上。心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竟是份中英对照的份拍卖行评估报价清册。
趁心腹翻看的功夫,他又说道:“现在华夏国力不行,在许多人眼里,外国的月亮比国内的圆,外国的专家比国内有学问。你马上把这份清册发给各个有名的收藏家。先给收藏家们造成一种华夏古玩在国际上价值大跌的错觉,等这股风刮到民间,届时哪怕官方和卖家们如何鼓吹,也抵不住群众的盲从恐惶心理。那本书怎么说来的?对了,乌合之众。盲目与易煽动的永远是绝大多数,掌握真理的少数派很少有市场。”
心腹连忙奉迎道:“先生真是学贯中西,比姓项的老头强多了,上头早该把您派过来。”
钟先生负手而立,表情颇为自许:“其实,这只是我计划的第一步。等过上一两年,组织开始造势之前,我再以钟家后人的身份奔走,为华夏古玩正名。届时古玩价值水涨船高,我则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到那时候——哈哈哈!”
☆、第2015章 |
42白莲教
挖掘工作持续了十几天,陆续把墓道、冥室等清理出来。这座古墓还没盗墓贼光顾过,所以打开主穴时又颇费了些功夫。
下洞这天,为了防止塌方,大伙儿先撑起木架,又等了大半天,散去里面的封闭气体。屠志一马当先率领几名有经验的老生下去,雁游和其他学生一起,紧张地在外面等待。
将近一个来小时后,屠志等人逐一退了出来,掀去防护面具,表情颇为古怪。
“老师,下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卫长华紧张地问道。
“何止不对,是非常不对……我刚刚粗粗看了一下,这墓穴似是而非,外面看有汉式封土堆的痕迹,还配有墓道冥室等,内里却完全是清顺的风格。这次下去设备带得不多,我没有擅动里面的东西,只拍了照片。长华,等换了胶卷,你再下去,多拍几张,把内里的基本角度都拍到,拍完了咱们再清理陪葬品。”
这会儿彩色相机还非常罕见,学校里配备的是使用胶卷显像的黑白相机,价值不菲,师生们使用起来都格外爱惜。因为怕墓里的特殊气体侵蚀了相机零件,一般换胶卷都是到墓外进行。
“好的,老师。”卫长华见老师心情不是很好,便没敢多问,接过相机就跑去装胶卷了。
雁游倒没那么多顾忌。脾气更坏的英老他都能相处融洽,还搞不定只是爱乍呼的屠志?当下便问道:“屠老师,你觉得墓主会是什么身份?”
屠志从洋铁桶里泼水洗了洗手上的灰土,说道:“这种情况我从没遇到过,一时还真说不好。如果墓主是现代人,或许可以推断他是个像王莽一样的狂热复古分子。但是那是在古代啊,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墓穴皆有规制,稍有逾越,哪怕一品大员也是个死字。不管是王侯还是普通百姓,都不可能干这种祸及全家的事儿。”
说话间,屠志甩干手上的水珠,又不太讲究地胡乱在工作服上蹭了蹭,总结道:“还是得等陪葬品清理出来,比照参看,才能知道墓主的身份。不过,如果能在墓里找到记述平生的物件就更好了。”
雁游只在来前恶补过一些野外作业的常识,还没系统地学过如何推断判定古墓的确切年代与主人身份。但从某些方面来看,这其实和鉴定古玩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的外在特征,往往已经彰示了来历。看似非同寻常的表象之下,其实往往有那么一两处关键的地方。只要找到关键点,就足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其他学生们旁听了屠志的话,都不再深思,依旧埋头工作去了。独有雁游,情不自禁用上了鉴定里的逆推法,尝试从别的角度寻找答案。这是他的习惯,因为以前资料不像现在这么齐备,而且他也没有一所大学做为后盾,如果不靠自己找到答案,那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了。
思索半晌,他突然说道:“屠老师,有没有可能是视律法纲纪于无物的人备下的墓穴?或者,它建造于国家动荡之时,朝廷根本顾不上追究?”
屠志原本正站在墓道下面发呆,闻言不禁一愣,刚要说话,旁边卫长华抱着相机钻出了地洞,一脸惴惴:“老师,刚才我不小心将相机带子勾到件小摆设,带得它滚了下来,幸好没有摔坏……但我不记得它摆放的角度了,而且那个地方还没有拍照……”
他没有破坏主要陪葬品,也没有伤及棺椁。这种程度的小错并不严重,口头提醒一下就是了。屠志刚要张口,一回头,却马上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这是什么?佛像吗?”
那是一尊高髻广额,耳垂及肩,红帔绿裳,手持阴阳鱼镜,端座莲台的女子雕像。面容颇为慈爱,眼眸下垂,像正温柔悲悯地注视着人世间的一切苦难。
华夏神祗众多,有时候甚至同一家人供奉的神位都不一样。老太太敬着观音娘娘,老爷信仰三清逍遥,女儿未出阁前拜高禖神,嫁人后又求送子娘娘……百姓们所能想到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有位专门的神仙来负责,倒也其乐融融。
不过,这么一来,却苦了学者们。就连专门研究神话民俗的专家,也未必能认全大大小小的各路神灵。更何况是专攻三代青铜的屠志。疑惑地将神像接到手里,上上下下看了一回,除了看出是件线条生动、描摹细致的精品外,死活想不起这是哪路神仙。
左右张望一阵,偏偏这次没有选修民俗的学生随行。屠志刚要让卫长华拍照冲洗,再同其他照片一起寄回学校、请系里老师帮忙参谋时,突然想到雁游,便顺口问了一声:“小雁,你认识它吗?”
雁游也不认识,只是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仔细打量片刻,终于发现了端倪:这尊神像的莲座并非常见的红莲,而是白莲。猛然间心上一触,脱口说道:“真空家乡,无生老母,这应该是无生老母像。”
“无声?”屠志听错了,疑惑地问道。
还在琢磨这尊神像哪里表现出神灵口不能言的特征时,便听雁游又说道:“是白莲教信奉的至高神无生老母,集人类祖先、创世者、救世主于一体,在教中地位至高无上。起初她的莲座多为红色,但因白莲教以白莲为名,一些教徒在铸造神像时,便将之改为白色,以便与教名相呼应。”
他这么一解释,屠志完全明白过来:“对对,我上次听哪位教授说过,白莲教信奉女性神祗。”
雁游思绪极快,一瞬间便想到了别的方面:“白莲教源起佛教净土宗,始于北宋,元末明初时声名最盛,但随即遭到洪武帝禁止。有明一代,白莲教教徒皆被朝廷目为妖人,大加围剿,但宗教还是改头换面存活下来,一直延续到清顺。因为开明的皇帝乃至几位名将都出自白莲教,之后又屡次发生过集结暴动,许多人误以为白莲教只在明代活动。其实不然,清顺之后,教众受反清复明思想影响,屡次与清廷敌对,乾隆、嘉庆、道光年间,皆有人打着某朝某王之后的名头起义。直到近代,才渐渐销声匿迹。”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随即加重了语气:“我认为,这里很可能是某位曾经参加过起义、或者与起义有关的白莲教教徒的墓穴。他对清廷心怀敌视,自然将朝廷律法看得一文不值。当时教中流派分支甚多,且因为朝廷的打击,不能明目张胆地行动,教众往往以区域来抱团结派,从有资历有威望的大户人家推选出香主,听令行事。虽然从正德年间开始,教众大多信仰无生老母,但各派的教义对起源阐述、香火传承各方面也大不相同。如果有那么一户人家,自称是汉代某王之后,完全说得通。”
雁游所说的这些看似有点牵强,实际却是有根据的:前几天他私下找徐大财打听钟家的事儿,无意中谈起了幻门的来历。徐大财颇为自豪地告诉他,幻术这门源远流长,源起于白莲教,最早可以追溯到北宋。起初幻术为教中圣女专习,制造撒豆成兵、天兵天将等种种神通。
这些手段被不明真相的百姓视为神迹,礼膜顶拜,白莲教依靠幻术招徕了不少信众。后来经过朝廷镇压与改朝换代,这些原属绝密的手段才流传出去,变成江湖人混饭吃的法门。
除了幻门来历,徐大财还对雁游说了不少白莲教的秘辛掌故。雁游自幼饱读史书,又知江湖事,自然能分辨出他的哪部分话是在大吹法螺,哪部分又可以采信。当下对屠志说的,便是去伪存真的那一部分,再结合了自己的推测。
屠志不懂这些,听了只觉得半信半疑:“好像有点儿道理,但仅凭一个小像你就能说出这么多,是不是太草率了点?研究本质是格物致知,格物,首先得把东西吃透了。你这番话,我姑且听之。等把陪葬品清理好,一一甄别,再等土壤年代检测结果出来,咱们再下结论。”
他不相信,雁游也不强求,只说道:“如果这里曾经出过白莲教徒,县志乡志中应该会有记载,我想明天到当地学校借来看看。”
“行啊,去借吧,如果有了发现,记得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