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子实扫尽门前积雪,在砂石地整理出一条笔直的路来。
叁叁两两的麻雀落在屋檐,肚皮下黄褐色的小爪踩住灰黑的瓦片,一双圆溜溜的小豆子眼四处张望,叽叽喳喳地叫着,打破了佛寺清晨的宁静。
他将枯枝捆成的大扫把挨着墙立起,抓了把散茶,加盐、小米和花椒末,煮上一壶茶汤坐在门槛看雪。
“这鬼天气怎么一阵一阵的。”他嘬了口热汤水,仰面数小鸟。
新年的人潮让避世的佛寺敞开大门,沙弥们迎来又送走一群群达官显贵,连坐在离大殿隔着老远的后屋里的骆子实都能嗅到遥遥飘来的香油钱的气息。
骆子实看着看着,回屋掀盖抓了把陈米,一点点地往庭院撒,嘴里念叨着:“天寒地冻的,喂你们点吃食……可别吃太多,再吃下去我都要没饭留给自己吃了。”
来长安谋生活远比他想象的艰难。
几次登门自荐要么被拒之门外,要么被冷眼相待。
古往今来,凭才学成为贵人座上宾的男子寥寥无几,更不要说是尚未婚配的男子……骆子着实是挑了一条最不现实的路闷头在走。
几次叁番碰壁后,他在如月公子的建议下暂住佛寺旁的废屋,抄书乞食。
幸而近来有位出手阔绰的客人一连约了好几本书,这才让他有钱置办年货,让自己和他带来的小骡子安稳过年。
他挑灯数日,从“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抄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以来宽慰自己。冷了就在屋里小跑几圈,口齿不清地自言自语,竟是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类自嘲自解的话,待到手稍暖便继续抄书。
骆子实近乎是不分昼夜地赶工,仅在元正那日前去拜访独居的如月公子。
说到元正,又有件头疼事。
他那日牵着自己那头益州带来的倔脾气骡子上山。这家伙不晓得哪来的娇贵气,扭着头死赖着不愿走,气得他双手拽住缰绳,两脚蹬住被踩成冰的深坑往上头拉。他一头喘着粗气拉骡子,一头还不忘破口大骂:“倔、倔骡子!你信不信我今个儿就宰了你当下酒菜!……我上山了,等我上山我就磨刀宰你!你给我上来啊你……上来,上来!”
那头骡子似是通晓人语。它被主人满嘴的威胁吓得胆寒似的撒腿胡踢,猛地轻盈一跃,没头没脑地冲山上的大松树撞去。这一撞可好,横在骆子实脑壳上的松树枝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动荡,莹白的积雪刷得一下把他从头到脚给盖满……衣物湿透。
如月公子启门见他这幅狼狈样先是一惊,继而赶忙拿出避寒的衣物令他换上。
骆子实换掉湿透的粗布麻衣,用面巾揩面时,如月公子架起了自己的泥炉开始煮酒。他乃俗家弟子,不必事事恪守佛门法规。几年下来,他已弃掉绝大部分的肉食,但仍会在特别的日子小酌一杯。
“这般好的衣裳,穿我身上总觉古怪。”骆子实抚着掐狐毛的衣袖,在如月公子对面坐下。
“是我小女儿送来的。”如月公子垂眸低语,苍白的指尖转着一串檀木念珠。“你拿去吧,我也不缺。”
骆子实摆手。“太贵重了,我可受不起。”
“收下吧。元正过后便是十五,那日未出阁的男子都要上街看花灯。”如月公子笑了下,道。“你还是体面些好。”
骆子实轻轻啧一声,还想推脱,却被对面推来的酒盏堵住了唇舌。
“不说这个,先喝酒。”如月公子举杯。
那日他与这位忘年交对雪痛饮,酩酊大醉,席间也是讲了不少糊涂话。
酒到兴头,他傻乎乎地问如月公子,“难道这就是我等的命?可怜吾满腹经纶、一腔义气,就因是个男子,上不得推选考科举,下不得自荐当门客!这难道就是男子的命?”
如月公子神色淡然:“你是个读书人,这尊卑礼法的都写在了经史子集里,还需我这个半吊子僧人来开导?”
“我只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骆子实道。“当今这个世道还不出世,何时出世?苏罄,上官氏,离春君……哪个不是名满天下的男子?”
“苏罄是清倌人,上官氏曾是中宗的昭仪,离春君更是威王明媒正娶的公子。”如月公子沉声道。“子实,你要以未出阁的身份干出一番事业,太难。”
他说着,幽幽叹了口气,悄声感叹道:“何况这个世道……真的敞亮吗?武帝算是明君,可你看那卫仙人乘白鹤求见,不也是失落而归?”
如月公子见他神情稍显犹豫,便趁热打铁道:“你倒不如在长安觅个良善的女子安顿下来,先掀了遮面的筚篥,再做其他打算。”
语落,对面的男子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骆子实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他往草席一躺,手指解开一路穿回去的精贵狐裘,再拉开一层外衣,两层里衣,赤着胸膛发呆。他坦胸露乳地倒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消解不了上涌的酒气,头脑晕乎乎的,酒酣时说的那些话搅和在一起,比浆糊还粘稠。